Мювет

发际线永不为奴。

【文】LoveLiveSunshine:浦女路

春节贺(baoshe)文。

高度放飞自我写出来的东西,放飞自我到了甚至可以不当同人来看的地步,权当是我自己丧心病狂的恶趣味。

个人认为可能存在的高度雷点如下:

1、与原作完全不同的背景设定;

2、全员性转;

3、鉴于前两点,ooc可能会比较严重;

4、剧情偏压抑,结局偏悲;

5、题材或许有一点危险。

剧情上存在一些bug,文笔也不是很好,还希望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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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幕

浦女路的这些故事,是我外公告诉我的。

事情还得从昨天说起。我的外公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脑子还算是清晰,看报纸的习惯也一直保持着。昨天一早,我沏好茶,整理好桌子,把买菜时顺便带上来的报纸也一并摆放好,然后我就叫外公来看报纸——我几乎每天都是这么做的。

而外公也和往常一样,戴上他那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老花镜,背靠在椅子上,右手端起还冒着烟的菊花茶,左手举着折了两折的报纸,一行行地仔细浏览着。我当然是没有他这般雅致,更何况我若是要看新闻,多半也是在网络上去看的。

若是在往常,外公看报纸的时间最多也不过四十来分钟,但今天却不同。在我回房间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后,准备去做午饭时,我才注意到外公还坐在椅子上,一旁杯子里的茶水还有一半,已经没了刚沏好时的温度,而外公的目光,正注视着平铺在桌上的报纸上。

“外公,您怎么了?”我轻轻走到他身边,问道。

“唉?”外公好像被我的话叫醒了一般,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抬起头看了看我,好似还没从自己的思绪中回来一般,只是随口地回应着我。

“哦,哦。”

我也趁着这空当,瞥见了他正看着的那一版新闻的标题。

——八旬台湾老兵寻根浦女路

——徒步走完全街只为寻找当年自家客栈旧址

至此,这段大半个世纪前的往事,才在我的面前一一展开……

……

 

第一幕

1918年1月,冬。

“唉——瞧一瞧看一看嘞,上好的洋布,新款式,今儿刚到的唉——”

“卖——洋灯洋火西洋伞嘞——”

“包子包子——刚出炉的包子——”

“办年货嘞,洋烟洋酒洋钟表我这儿是应—有—尽—有—!”

高千歌今天穿着跟往常一样的灰布短衫外罩一黑棉袄,下身是灰色长裤,脚踏一双棉鞋,头戴一顶黑色瓜皮帽,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在吵吵嚷嚷的街道上快步走着。

“哟,三掌柜,这么早急着干什么呀?”

喊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个头蛮高的人,穿着一件有红色花纹的黑色长衫,衣领上还点缀着不少图案,右手捏着一叠的纸张,站立在写着“逢田戏院”四个大字的招牌底下。这人是刚搬来的逢田戏院的班主英梨子,正笑着和路过的高千歌打着招呼。

“嘿,英班主,”高千歌迎上去,点了点头,“我这不一早出门有点事吗。”

“哎呀你说你这三当家啊,跟个打杂工的一样,”英梨子咧着嘴笑了笑,“你这抱着什么啊这么急匆匆的。”

“嘿,这个啊,您看,”高千歌把怀里那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递过去,“这不又有新的大帅带着部队进城了吗。”

那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正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留着两撮胡子看着有些发胖的中年男人,身着军装,头戴军帽,老大的脸盘子这么看着倒是有那么几分神气。

“昨晚这城外又是打枪又是放炮,弄得我也是没休息清净啊,”英梨子摇了摇头,“合着这位就是新进城的大帅啊。”

“可不是吗,前一个什么侯大帅刚进城还不到俩礼拜呢,这就又换一个,嘿,咱也甭管这么多了,反正啊先把家里那客栈里挂的照片换上,要真追究下来也少点麻烦不是,”说着说着,高千歌的嘴稍微往英梨子那边凑了一点,“班主啊,我这也劝您一劝,有功夫也把这照片挂上,这年头不就图个少点麻烦吗。”

“那我就,多谢三掌柜提醒了。”英梨子还是一脸的笑容。

“嘿,瞧我这脑子,”高千歌猛地收回照片,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您这戏班子可是打北京来的啊,论这些,您比我懂才是。”

“没有没有,”英梨子笑着摆了摆右手,“我这戏院才刚开没几天,诸多事宜还有望大家多多指导,往后的生意也有望多多照顾才是。”

“指导的谈不上,也就提个醒,”高千歌嘿嘿地笑了起来,“这票我也买好了,就等着看明晚您的班子来这儿的开张演出嘞。”

“这个就放心吧,”英梨子伸出右手抖了抖,“我保证您啊,不—白—来—。”

“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

“我也祝您生意兴隆。”

高千歌抱着照片又走了起来,迈腿,转弯,走进了逢田戏院边上一座挂着“十千万客栈”招牌的木质建筑中。

十千万客栈是一家说不清具体历史,但是肯定有不少年头的老客栈。客栈的一层是吃饭的地方,平日也给住客以外的人提供饭食,而二楼便是住宿的地方,有大大小小六间房间。客栈的各种陈设基本都是木质,木桌木椅木房梁,木台木柜木算盘。进门左边的柜台后站着一个留着些胡子的男子,是高千歌的大哥,十千万现在的掌柜高志满,在一旁的柜子边上清点物品的男子是高千歌的二哥,十千万现在的二掌柜高美渡。进入这家客栈,第一眼所见的便是这样一般格局。

“千歌,你一大早又跑什么地方去了,”高美渡迈着大步走了过来,“一大早的你不去收拾客房,在外面瞎跑啥呢。”

“唉,二哥,我这不去买这个去了吗,”高千歌把手里的照片递给高美渡,“新进城的大帅,赶紧地把那旧照片换掉吧。”

“得得得,知道了,”高美渡从高千歌手里头接过照片,点了点头,“这边我来弄,你去该干啥干啥吧。”

“明白明白,不用你说我也明白。”

高千歌迈着步子顺着右侧的木楼梯噔噔蹬蹬地就上了楼,高美渡就拿着那张黑白的照片,不紧不慢地朝柜台边上走去。

“又得换啊?”柜台里的高志满头也不抬,盯着账本问着。

“换啊,当然换,”高美渡取下柜台边上的相框,把里面那张印着个穿军装戴眼镜的男人的照片去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把这张新照片放了进去,“说不定这待会儿清查的大兵就来了。”

“哎呀,不清净啊……”高志满摇了摇头,“昨晚上又是打枪又是放炮的就够遭不住了,这一早还得为这事忙活。”

“嘿,别想了,”高美渡把照片重新挂好,把旧的照片顺手塞进边上一叠旧纸里,“到时候少给咱来事,就是万幸了。”

高美渡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边上的柜子旁,准备继续自己的点货工作。就在这时,门口走来一个穿着军服皮肤显白的年轻人。手里端着个册子,在客栈门口望来望去。

“瞧我说的,来了。”高美渡一拍手,毕恭毕敬地朝门口走去。

“十千万客栈是吧,”那当兵的对着手里的册子看了看,冒出一口西北口音来“你是这儿管事的?”

“是是是,我是这儿二掌柜的,”高美渡笑着微弯着腰点了点头,“有什么吩咐啊。”

“没啥事,”当兵的看着册子,画了个什么标记,“就来,对证一下。”

“唉,好,您忙,”高美渡又点了点头,“有啥事往后吩咐就是。”

“行了行了。”当兵的挥了挥手,往下一家铺子走去了。

路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吵闹,并没有因为昨晚的战斗而显露出什么异样,毕竟城里的人们对打仗也是习以为常了,只是祈求战时别有炮弹不幸落到自己门口,仗打完后就该干嘛干嘛了。

“有——人——吗——”

伴着一声有些浑厚的男声,一个左手提着一条大鱼,右手捏着个破斗笠,穿着白色粗布衣服和深蓝色裤子的小个子男子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哎哟,小杜啊,这么早就来了。”高美渡迎了上去,“今天倒是早啊。”

这人叫杜边曜,是附近的村民。

“按何老爷吩咐一早把各家要的鱼送来呗,你们这最后一家了,不过我给你们留了条稍大点的,”杜边曜把还在扭动着的鱼递给了高美渡,“五斤三两的大个白鲢,好得很。”

“好,好,”高美渡笑着接过那只还扭个不停的鱼,掂量了几下,“我这就拿后屋去。”

“等着哈,马上把钱找你。”高志满也打开一个抽屉,开始找零钱。

“好勒,不急不急。”杜边曜搓着手笑呵呵地说着。

正在这时,楼梯上又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哟,这谁啊,这么早就到了,”高千歌快步地从楼上走了下来,一摇一摆地走来,“小杜今天,咋这么早啊。”

“不早不行啊,”杜边曜笑着答道,“不早,活就都让别人干了去了,这道理三掌柜您是不明白吧。”

“嘿,你跟我还贫这个呢,”高千歌大笑了起来,“还三掌柜呢,你叫我三掌柜,我还不习惯了。”

“你本来就是三掌柜嘛。”

“你还是该怎么叫怎么叫吧。”

两个人一起大笑了起来。

“反正呢,我这算是想好了,”杜边曜收住了笑声,继续说道,“我现在就好好干,再省吃俭用,多挣钱,多攒钱。”

“多攒钱也对,”高千歌点了点头,“我叔这刚走,你呢不用攒钱给他治病了,不过你这岁数也到了,是时候找个媳妇了。”

“找媳妇是一回事,”杜边曜伸出右手拉着高千歌的手臂走到一边,“我盘算着啊,趁现在年轻,又独一个人,省一点没事。”

“那你想着攒钱,除了找媳妇,还有别的啥想法啊?”高千歌歪着脑袋看着杜边曜。

“你看,现在我不是给何老爷家干活的吗,”杜边曜停顿了一会儿,“你说我要是能多攒些钱,到时候托松大哥说说话,要是能从何老爷家买艘渔船,再买些渔具,旧点的都行……”

“你是说,”高千歌瞪大眼睛指着地上,“你攒钱,是想买渔船。”

“是啊,”杜边曜用右手手背拍着左手手掌,“自己干自己的,不比给人帮工强啊,自家有了船,以后子子孙孙不也都有个依靠吗。”

“也行也行,”高千歌点了点头,“你有个念想的也不是坏事。”

“那好了,我也不多说了,”杜边曜点了点头,“我边东西都送到了,我就该回去干活去了。”

“行行行,你就好了干活攒钱。”高千歌拍了拍杜边曜的右肩。

“那我就先走了。”

“唉,问你们个事。”

杜边曜还没转过身,他背后就传来了一声洪亮的西北腔。

高千歌弯腰望去,杜边曜也急忙转身。他们正看见一个个子高大身体强壮的成年男人,穿着一身军装,比高千歌和杜边曜都稍高一头。

“这位军爷有什么事啊?”高千歌微笑着走了上去。

“听说你们这浦女路上新开了家戏院,在哪儿呢。”

这位军人的声音让高千歌有些不舒服,但是他还是笑呵呵地回答道:“有有,叫逢田戏院……”

“在哪儿呢?”还没等高千歌说完,那军人就急着又问。

“就在边上,就在我这客栈边上的。”高千歌说完,让到一边,指了指一旁的戏院。

“嗯,行了,”军人点了点头,走了两步,突然抬起头看见了十千万客栈的招牌,又转过身,看着高千歌,“你们这是客栈吧。”

“是,是,”高千歌笑着点点头,“是客栈,食宿都有。”

“行,”军人点了两下头,“兴许还用得上。”

“什么?”

“好了,忙你的去吧。”军人摆了摆手,走了。

看着走进戏院大门的军人,高千歌莫名地感觉松了口气。

“这干啥啊?”杜边曜随口问道。

“折腾呗,”高千歌甩了下手,“谁进城了不都得折腾折腾吗。”

“那行了,我这就走了。”

“唉,慢走!”

杜边曜迈着大步,跟他来时一样,大步从人群中走过,很快就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而高千歌也没闲着,刚才那个急匆匆的当兵的实在是让他有些在意,虽然高千歌对这些东打来西打去的人没啥好印象,但是他实在想知道这当兵的找隔壁这家新开的戏院有什么事。他就这么慢悠悠地走了过去,把手轻轻扶在墙上,把头往大门边上伸。

“营长啊,明天的这个戏是已经没位子了啊,”英梨子一副无奈地表情哭笑不得地说着,“要是早点,我准给您留位子。”

“得得得,英班主你是明白人我不跟你绕弯子,”营长摇了摇手,“不是留位子的事,我是说,你把你这个场子,给我们腾——出来。”

“腾——出来?”英梨子瞪大眼睛看着营长。

“没错,腾出来,”营长回答得很轻松,“我还嫌你这场子,能不能把我们大帅、大帅请的客人、还有我们这些弟兄们全部装进去。”

“唉,不不不,营长啊,这事啊……”英梨子的额头已经有些出汗了,“我们早就说好明晚开演了,戏院的头场演出,票都全卖出去了,整个京州城的人都知道了,现在让我改,那不是失信吗。”

“哎呀,这个票你可以收回来嘛,”营长稍微笑了笑,“只要明天大帅高兴了,往后你这戏院再该怎么开怎么开不就完了?”

“这个……这个有违祖训啊,”英梨子脸上的笑容已经僵住了,“祖师爷就定下的规矩,咱不敢随便改不是……”

“规矩是可以活动活动的嘛,”营长抬起右手转了转,“你就改改日子,把这个戏后天再给买你票的人唱一遍,不就好了嘛。”

“这个规矩,咱真是不能随便改不是……”

“行了!够了!”刚才脸上还有些笑容的营长,突然就把整张脸拉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盯着英梨子吼叫着,“让你唱就唱不就完了,你这破唱戏的怎么这么多废话呢。”

“不是,那个……”

“大帅听说你这北京搬来的戏院特意来找你,别给脸不要脸!”

“那个,我不是……”

“你不是说票已经卖了吗,行!”营长掏出一小叠红纸抱着的钞票,啪地一下拍在桌上,“这个,能让你唱不?”

“这个,不是钱的事……”

“那这个呢?”营长说着,又掏出一小叠钞票,拍在桌上,“给你个面子,当我们买你这票行不?能让你唱不?”

“营长啊,这个真不是钱……”

“行,你说不是钱是吧。”营长瞪圆了双眼,抬起手把自己腰间的手枪抽了出来,又啪地一下拍在了桌上。

“那这个,能让你唱不?”

英梨子眼睛瞪得圆圆地,额头上的汗已经流到了下巴,他只敢盯住桌上的两小叠钞票和一把黑漆漆的手枪,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个……营长啊……”英梨子咽了口口水,吞吞吐吐地说着,“这个戏……”

“行了你就告诉我,”营长用左手食指敲了敲桌面,“戏,能不能唱?”

“能能能,”英梨子不知道有没有经过仔细思考,就只是使劲地点着头,“明天就让大帅和弟兄们……过,过来就是了。”

“哼,行,”营长冷笑了一声,把刚才放到桌上的东西一把全部收走,“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吗。”

“是,是……”英梨子还是只能冒着汗点头。

“那就没事了。”

“您慢走。”

高千歌听见那当兵的开始往外走了,急忙掉头往自家店里蹿。那营长自然是没看见高千歌,不过他刚从戏院出来,就转身往十千万客栈走了去。

“哟,这位军爷还有事吗?”高千歌见那营长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急忙装得像没事一样凑了上去。

“嗯,你们这儿是客栈,食宿都有,你是这么说的吧。”那营长还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

“对,对,都有,”高千歌忙着点点头,“您有什么需要的?”

“我就明说了,”营长晃了晃脑袋,“明晚上我们大帅要到隔壁听戏,你们这地方可就得顺带把我们大帅和弟兄们给伺候好了。”

“一定,一定,”高千歌弯着腰点着头,“就是……怎么个伺候法啊?”

“你这都不明白吗?”高千歌听出这营长明显心情很不好,“当然是有什么吃的喝的都备上啊,不然叫你们干什么。”

“啊,这个,可以可以。”回想起刚才戏院里的对话,高千歌就只敢这么答应。

“还有,当天晚上,你这场子里不能有别人,”营长右手指了指高千歌,左手抬起了准备把还抓在手里的钞票和手枪往身上揣,“免得把我们妨碍到了。”

“唉,这个不行吧,”还没等高千歌说话,一旁一直在看账本的掌柜高志满开口了,“毕竟我们这店里住得有客人,店客的东西,我们总还是得备上吧。”

“啧,我说跟你们这些人说话怎么这么麻烦呢,”营长一脸不满地转过头看着高志满,“你让那些住店的人换个地方待不行啊?”

“这,咱不就得罪客人了吗?”高志满皱着眉头说着。

“你现在是在得罪我你知道吗?”营长瞪大眼睛看着高志满,“得罪我就是得罪我们大帅你知道吗?”

“我不是想得罪您,”高志满叹了口气,“只是我们真不能这么干啊。”

“不能这么干……不能这么干是吧?”营长冷笑着点了点头,刚才还在揣东西的右手突然向上一抬。

啪!

手枪里的子弹嗖的一下飞了出去,打在了不到一米远的高志满的胸口上。

“能不能干!我问你?”营长拿着枪指着摇摇晃晃要倒地的高志满,“妈的,刚才我和隔壁那唱戏的怎么说话的,你没听见吗?”

枪声传开,浦女路的大街上都炸开了,男人女人们都尖叫着,咆哮着,向四周逃窜,生怕自己牵扯进什么,整条街都乱了起来。而一旁的高千歌和刚从里屋放好东西出来的高美渡,只能一脸惊恐地握紧拳头,动也不敢动一下。

“我再问你,”而那营长则跟没事一样,转过身,拿枪的右手抖了两抖,“能不能干?”

“能,能,长官的让干什么干什么,”高千歌张大嘴,发着抖,“来多少人,我们管够多少人。”

“对嘛,就这样嘛,”营长一脸轻松地收起了手枪,“跟你们这种人说起话就是费劲,还是得动手。”

高美渡两腿发抖,走到柜台边上,看着倒在地上的大哥和满地的血,说不出话来。

“记住你们说的,”营长掉头,准备走人,“明晚,谁都别出岔子。”

说完,营长迈腿准备走,一刻也不想多耽搁。

“这儿是发生什么了?”

寻着这声有力的年轻男声望去,跑散的人群中走出来五个人,打头的是一个穿着红黑相间的褂子的青年男子,后面跟着一个穿得差不多个头矮些的年轻人,再往后是三个穿着白布衣裳的成年男子,当间的一个衣服的颜色比另外两个暗些。

“这几位,”大概是觉得面前的人有些来头,营长的口气收敛了一些,慢悠悠地走了过去,“什么来头啊?”

“我是这城里的地主何家的大儿子,何岱雅,”打头的那个年轻人上前几步,“路过此地,听见这儿有枪声,赶紧就过来看看。”

“你说你是何家的大少爷?”营长皱着眉头上前了几步,“就是你?”

“正是,”何岱雅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何大少爷,我这还真打算忙完这边就去您家里找您父亲呢,我们大帅说……”

“嗯,知道了,”何岱雅又不慌不忙地摇了摇头,“我说,这儿发生什么了。”

“哦,这儿啊,”营长指了指十千万客栈的柜台,“跟他们说事呢,说不清楚,吓唬吓唬他们。”

“这是吓唬吗……”高千歌一人在边上小声嘟囔着。

就在何岱雅刚准备再开口时,响亮的脚踏木板的声音又从十千万客栈传来出来。

“发生什么了?发生什么了?”伴着脚步声的,是一句带着外国腔调的话语。

只见一个个子高达身材魁梧的金发男子从楼上走了下来,那外国人梳着大背头,留着一点胡子,一身米色西服,加一双黑皮鞋,提着一个棕色皮包,迈着大步走了下来。

“唉,奥哈纳先生,今天起这么早啊。”高美渡急忙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擦着自己头上还没干完的汗水。

“一早吵成这样,你们在干什么?”奥哈纳看着高美渡,一脸不快,然后他又转身,看了看门口的几个人,“这都是在干什么?”

“奥哈纳先生,这边有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高美渡尴尬地点着头,“您这早饭我们还有一会儿才准备好,我们这……”

“好了,”奥哈纳抬起戴着手表的右手,示意高美渡停下,“我出去吃东西,今天有事。”

“是,是这样啊……”

奥哈纳大摇大摆走到门口,发现了柜台有什么异样,便又走了过去。

高千歌看着奥哈纳从边上走过,浑身冒汗,说不出话。

奥哈纳看了看柜台里面,又转身看了看那个营长,摇着头露出一脸难看的表情。

“真是野蛮。”

抛下简单的一句话,奥哈纳大摇大摆地提着他的包,出门左拐,走远了。

“这什么人啊,”营长显然因为刚才奥哈纳的表情感到不满,“洋人个个都这么拽吗?”

“居里·奥哈纳,”何岱雅慢慢走到营长边上,把嘴凑到营长耳朵边,小声说着,“美国来的商人,倒腾了不少洋玩意儿,”何岱雅把右手抬到营长面前,搓了几下,“洋枪洋炮什么的,也有不少。”

“真的?”营长皱着眉头,看着何岱雅。

“千真万确……”何岱雅微微一笑,“这人说自己对中国的旧玩意儿有点兴趣,这不,大酒店的不住跑来这边小客栈,一是他的那什么公司也在这浦女路上,二是他也喜欢。”

营长好像思索着什么,转过身看了看背后,又转回来看了看何岱雅。

“那,稍过些时候我去府上拜见您家老爷,这会儿就不耽搁了。”

“嗯,去吧。”

营长转身,小跑着跑开了。

何岱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慢慢走到了柜台边上,往里面看了一眼,马上露出了一脸难看的表情。

“大少爷,这……”高千歌一脸委屈地走到何岱雅边上,想说什么。

“行了,我知道了……”何岱雅表情舒展开,语气也变得平静了些,“本来今天过来,是想说你们这地方房钱该涨了……”

“啊!”高千歌叫出了声,然后又马上收住了。

“算了,缓一阵子吧……”何岱雅说完,往前走了两步,“留点钱给你家大哥,能治伤治伤,不能治……就把事办了……”

“唉,明,明白……”高千歌只得点点头。

何岱雅往前慢步走着,后面的人也跟着他走着。走了没两步,何岱雅身后那个个子矮些的穿华丽褂子的年轻人,也探头往柜台里看了一样。

“呀!”那年轻人吓得没站稳,往后蹦了一截,然后往后仰。

“唉,二少爷,当心。”背后穿暗色衣服的男子接住了他。

“陆比啊,”何岱雅转过身来,“别这么一惊一乍的。”

“对,对,是……”何陆比点点头,浑身还发着抖,整个人躺在别人身上,动不了。

“看看你这样子……”何岱雅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客栈里面,“松果南啊,你扶着他在这儿歇会儿吧,我接着走。”

“好,我知道了。”暗色衣服的男子答应着。

“那行,待会儿他要是没事了,你就带他到你平时送货那水产店去,如果他半天缓不过来,就等着我回来了一起回去。”

“明白了。”松果南点点头。

“那我这边就继续看了。”何岱雅说完,转过身,带着剩下几个人走了。

松果南扶着还站不太稳的何陆比,慢悠悠地走到另一头的一个桌子边上坐下。而高千歌和高美渡,现在才终于敢走进柜台里看自家被挨了一枪的大哥。

“大哥,你怎么样了啊。”高美渡是先蹲下去的那一个。

“先,先找医生吧。”高千歌跺着脚,在一旁着急。

另一头,松果南扶着还没缓过神的何陆比坐下,自家蹲在边上跟他说道:“二少爷啊,我去那边看看,您坐好。”

“唉,唉。”何陆比只是小声答应着。

大门边上,听闻外面不再吵闹的英梨子也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十千万客栈的大门边上,慢慢把头探进柜台。可他一看见柜台里的情景,立马一扭头,用袖子挡住眼睛,使劲地摇着头,倒像是一副被惊着了的表情。

“怎么了啊,掌柜的这怎么样了啊。”松果南迈步走来,站在了高千歌背后。

“唉,松大哥,这看着是挺重啊……”高千歌眼泪汪汪地,脸都涨红了,“你说这当兵的是不讲理,但也不至于这么不讲理啊。”

“是太没道理了,”松果南也是一脸生气的样子,“真是,乱来。”

“但是他……他毕竟有枪,咱不敢多说不是。”高千歌哭着摇着头。

“行了,赶紧送去找医生吧,”高美渡站了起来,“小松你来了正好,你也要在这儿伺候二少爷,顺便帮咱看下店吧,我们哥俩赶紧把掌柜的送去。”

“唉,对,就这样。”高千歌点了点头。

“没问题,”松果南回答得很干脆,“我在这儿看着,你们就安心吧。”

“好好,”高美渡稍微点了点头,“你在,我们就放心了。”

松果南俯下身,帮着兄弟俩把已经昏迷不醒的高志满抬起来,看着他们晃晃悠悠抬着高志满走出去,才转过身,拿起柜台边热乎乎的茶壶和茶杯,倒起茶来。

“这何家,还真是有这么大本事啊。”英梨子走到松果南背后,小声说着。

“英班主您是刚到不了解啊,这京州城是没人不知道这老何家啊,”松果南端起茶杯转过身,“就拿这浦女路来说,少说有一半的铺子是何家的产业。”

“难怪那当兵的这么横,看见何家大少爷也客客气气的。”英梨子摇了摇头。

“你说这世道啊,真是让人看不下去,”松果南一边端着茶递到何陆比桌上,一边和英梨子说,“好端端的人,他说打就打。”

“是啊,刚才他也这么吓唬我来着,”英梨子皱着眉头,“也是啊,枪都掏出了来。”

“真是的,再这么下去,真是要出事的,”松果南猛地跺了下脚,“唉,英班主,你告诉我,这刚才客栈里都发生什么了啊,怎么那当兵的就开枪打人了呢?”

“嗨,还不是今儿刚进城这帮人……”

英梨子就这样,坐在柜台一旁的椅子上,对着松果南一五一十地讲刚才从当兵的进他家戏院到当兵的开枪之间的所有事情。松果南拿着抹布清理着柜台里的血迹,一边听着英梨子讲,一边骂骂咧咧,表示自己对这种蛮横行为的痛恨。而另一头的一张桌上的何陆比,则一个人端着茶杯,喘着气。

外面的大街也渐渐恢复了常态,店铺开始营业,人群开始走动,挑着扁担的人继续一边走一边吆喝,仿佛刚才什么可怕的事都没有发生过。

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着有黄色花纹的棕色长衫,头戴一顶黄边的黑色帽子,背后有一条短辫子的个头有些矮的年轻男人从十千万客栈门前走过,这人一路过,正好就看见了坐在里面的何陆比。

“唉,我看看,这不是,何陆比吗?”年轻人走过来,对着何陆比作了个揖。

“哎呀,是田华万啊。”何陆比稍微笑了一下,也作了个揖。

“今天怎么有空坐这儿啊?”田华万弯下腰,问道。

“嗨,那边刚死了人,我吓着了,坐下缓缓。”何陆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什么?死人?”田华万瞪大了眼睛,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说说,怎么会死人了啊。”

“哎呀,就是这家客栈的掌柜的,被一个当兵的,一枪给打了。”何陆比右手发着抖,比着枪的姿势,说着。

“看看,看看,这都什么事,”田华万摇了摇头,“这天下没了个皇帝啊,就得乱成这样子。”

“这天下乱不乱,也不指望那么个皇帝吧。”

何陆比和田华万听着声音是背后传来的,急忙转身,抬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毛衣和米色背带裤,留着短发的年轻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天下若没有明君,怎么能得太平呢?”田华万站起来,摊了摊手,“这当下闹军阀,不就证明了这点吗?”

“可那皇帝在的时候,这天下不也不太平吗,洋人不也横行霸道吗?”穿背带裤的年轻人晃着脑袋,走到了何陆比和田华万面前。

“那阁下可是觉得,这天下可以没皇帝?”田华万正说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对,他盯着穿背带裤的年轻人,直直盯了两三秒,“慢着,你是……你是金岛善吧?”

“哦?你认得我?”

“哼,没想到啊,”田华万摇了摇头,“当年你和我田华万也是一起在私塾念过书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得祖宗的,就剩我一个了啊。”

“祖宗?”金岛善也瞪大了眼,“你管什么叫祖宗啊?”

“祖宗的规矩,祖宗的道理,”田华万抬起右手比了比,“咱们国家的人,怎么也不能忘了祖宗。”

“可是你和谁去讲祖宗呢?”金岛善歪着头摊了摊手,“这大清国都亡了啊。”

“那也总比,穿着洋人衣裳留着洋人头发,认洋人当祖宗好吧。”田华万眯着眼说。

“得了,说到这事,我还得告诉你们,”金岛善用右手轻轻拍了拍胸口,“现在,别叫我什么金岛善了,叫我,约翰·金。”

“约翰·金?这是什么名字?”何陆比一脸好奇地看着金岛善。

“这约翰·金啊,”金岛善一脸笑容地走到田华万跟前,“是个洋人名字。”

“你这话呀,”田华万一脸气愤地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金岛善,“要是先生还在,听见你这话,非拿戒尺打你不可。”

“非但如此,”金岛善继续一边踱步一边说,“我不仅起洋人名,我还要说洋人话,学洋人办事。”

“好好的中国人不当,要去当洋人?”田华万眯着眼看着金岛善。

“我不会去当什么洋人,”金岛善挥了挥手,“前阵子和这客栈里住的一个叫居里的洋人聊过之后,我才算是明白了,洋人厉害在哪里。”

“洋人有何厉害?”田华万也跟着金岛善一起走了起来,“洋人不知礼数恃强凌弱,实在野蛮。”

“但是洋人有坚船利炮,逼得咱们割地赔款,”金岛善快步走到田华万面前,“可知道是靠什么?”

“为什么?”田华万晃晃脑袋,“你不都说了吗,靠的就是,坚船利炮。”

“错,”金岛善一下转过身,又走了起来,还抬起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我从居里那儿明白了,洋人厉害的是他们有两件法宝。”

“你倒是说说,这不讲理的洋人有什么法宝。”田华万跟着金岛善后面,慢悠悠地走着。

“这洋人的法宝,一个叫工厂,一个叫市场,有了这两件法宝,又有坚船利炮,又有滚滚财源,”金岛善又一下转过身来,“你说,这洋人如何不强?”

“所以,你就看重这些东西,不要祖宗规矩,想去当洋人了?”

“不,”金岛善又走了起来,“我们就该像洋人一样,兴交通,办工厂,洋人有的我们也有了,我们就不再被洋人欺负,如此一来,民族才能振兴,老百姓才有太平日子可过。”

“那可不就是贪图好处背弃祖宗吗?哼,”田华万摇了摇头,“学洋人,丢了自家规矩,最后跟洋人一样蛮不讲理,老百姓还有什么太平日子可过?”

“我不跟你在这儿多说,”金岛善坐下,挥了挥手,“往后,我就是要拿出我家的财产,兴交通办工厂,学那洋人的强国之策,还要号召更多人,以实业救中国。”

“实业若无礼数为根基,何以救国?”田华万笑了起来,“呵呵呵,到头来怕是把金银全送给了洋人去。”

“多说无益,”金岛善的脚跨出门槛,“数年之后,咱们自有分晓。”

“那我田某,拭目以待。”

金岛善迈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仿佛走路的姿势,都像洋人极了。

“田华万啊,你说,这洋人……”何陆比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继续说道,“这洋人究竟凭什么,能比咱们高一头啊。”

“这洋人空有蛮力,实在野蛮,”田华万摇了摇头坐了下来,“你可千万不要像他那样,被洋人蛊惑,做出这种卖国之事。”

“你说,这地主也好,商人也好,大学生也好,年年都有人讲这能救国那能救国,”何陆比拍了拍桌子,“我没想过救国啊,我就想我身边这些个人们能有个安定的日子过,怎么就这么难呢。”

“时运不齐啊,国家动荡啊,”田华万缓缓地说着,“这越是动荡,反倒是越出些好空谈的人。”

“我近日也实在困惑……”何陆比重重地叹了口气,“听我爹和我哥的决定,是要过些日子把我送去欧洲读书的。”

“送去欧洲读书?”

……

第二天晚上的浦女路没有了往常的热闹气氛,半条街都看不到两个行人,一队穿军装的人跟在几个带头的人背后,迈着有节奏的步子在路上走着。带头的人里有一个留着两撮胡子的有些胖的穿军装的中年男人,一个穿着华丽拄着木拐杖的中年男人,还有穿着西服的奥哈纳先生。

逢田戏院取下了收回门票的牌子,挂上了演出时挂的漂亮装饰,隔壁的十千万客栈也是摆上了一桌桌的菜,高家的两兄弟和英梨子诚惶诚恐地站在路口,等着大帅的队伍。

这帮军爷虽然不讲理,但是的确是守时,说好的时间,果然都迈着整齐的步子到了。

“来,大帅,戏院布置得好好的,就等着您的。”

“其他的弟兄们,隔壁就有吃的喝的,慢慢来,不着急。”

大帅和他的客人带着一批军官打扮的人有说有笑进了戏院,剩下一些人也都进了十千万客栈里,没多说几句话就吃了起来。

“是不是不够啊……”高千歌小声对高美渡说着。

“不少了……”高美渡回应道。

隔壁的逢田戏院里,演员们也都扮好了相,做好了上台的准备。

“没事,没事,这坎过去就算了……”英梨子不想给演员们太多压力,只能简单说几句。

“大帅!大帅!”

急匆匆的叫喊声传遍了半条浦女路,一个穿军装的人,拼命地跑进了逢田戏院。

“干什么!干什么!”大帅拍着大腿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一惊一乍地。”

“大帅,姓侯的杀回来了,已经快走到北城门了……”

轰!轰!

炮声响了起来。

“妈的,戏都不让老子听。”大帅扯了扯衣领,走进戏院。

“弟兄们,回去!抄家伙!”

伴着隆隆炮声,一个个军人从位子上蹭了起来,奔向各自的门外,队伍很快就在门口排齐了。

军人的队列跑开了,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上,不一会儿枪声也响了起来,只剩下桌椅乱摆一地的店面和门口面面相觑的高千歌和英梨子。

……

 

         第二幕

1939年1月,冬。

夜晚的浦女路上,穿着厚衣服的行人提着各种东西来往穿行着,趾高气昂的警察拿着棍子来回徘徊,店铺都开着灯照常进行着一天最后时段的营业。

就在这时,一个军官领着六七个带枪的士兵,排成一列在道路上从东往西跑动着,脚步一齐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声响,也引得路上的人们纷纷让道。

“哥,日本人又一副要抓人的模样,这又出啥事了啊?”坐桌旁的高千歌看着门外的队伍,对柜台里的高美渡说道。

“不知道啊,我也没听说啥。”高美渡反复拨弄着算盘,盯着门外。

出乎高千歌意料的,那队人就在自家隔壁的逢田戏院门口停了下来,三个士兵端着枪在门口待命,军官则带着另外几个人冲了进去。

“哎哟,这怎么到隔壁去了啊。”高千歌惊得站了起来。

高美渡没有说话,还是不停拨弄着算盘。

“哎呀,太君,您怎么来了啊,”在里面坐着检查东西的英梨子认出了带队的是常年担当翻译的鹿角利次郎中尉,急忙站了起来,“怎么样啊,演出可还好,这还带着枪……”

“行了,快给我起来!”鹿角利次郎吼了一声,“赶紧跟我们走一趟。”

“不是,太君,出什么事了啊,”看着里里外外持枪的士兵,英梨子有些慌乱,“这怎么突然就……”

“你的人出大事了,”鹿角利次郎恶狠狠地说道,“老实点,别耍花样。”

“唉,是,是,”英梨子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敢慢慢走到鹿角利次郎边上,“我跟你们走,跟你们。”

“好了,”鹿角利次郎比了个手势,“带走。”

英梨子就这么被门外的三个士兵包围着,在鹿角利次郎的带领下,走出大门,朝东面走去。而剩下几个士兵,开始在戏院里翻来翻去。

“唉,这英班主出什么事了啊。”

“怎么日本人都找上门来了。”

“唉,挺好的一个人,真是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看这戏院都被查了,这年头事真多啊。”

旁人一边躲闪着,一边小声议论着,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逢田戏院的人今天不是去给日本人演出了吗,出事了?”高千歌趴在门边看着走远的队伍,“怎么英班主都被带走了,好像日本兵还在搜他的戏院来着。”

“唉……”高美渡叹了口气,“准是出事了吧……”

这样的事虽然并不多见,但是在这浦女路上,也不是头一次发生了。不论有没有亲眼看见戏院刚才发生的事,街上的行人和路旁的商家还是依旧干着自己原本的事。

“今天没听说出啥事啊,”高千歌挠了挠脑袋,自言自语着,“难不成,真是去唱戏的那些人出什么事了?”

就在高千歌正想着问题的时候,一个人迈着大步走了过来。

“听说刚才,日本人带队来过了?”松果南大步走进十千万客栈,问道。

“是,来过了,”高美渡点了点头,“然后把英班主抓走了,这不,有几个兵现在正在搜他的戏院子呢。”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啊,”高千歌摇了摇头,“松大哥你知道什么吗?”

“不知道,不知道,”松果南盯着逢田戏院的大门,摇着头,“这日本人抓人什么时候是说清楚过的。”

“唉。”高千歌低下头,有些难过。

“那我这边先走了。”松果南转身给高家兄弟俩说完这句话后,没等他们回话,就快步跑开了。

“真是怪事。”高千歌说道。

高美渡还是不停拨动着手里的算盘。

……

“哎呀,中尉,这几个人今天是都没来呀,我正叫人去寻呢。”

第二天一早,浦女路西边何家的水产店里,何岱雅一边不停抖动着手里的拐棍,一边给翘着腿坐在里面的鹿角利次郎解释着。干货店的门口,两个士兵正端着枪站着岗,店里也站着三个士兵。

“没来,是肯定的,”鹿角利次郎用左手食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我们昨晚就去找过他们,不仅他们都不在,就连他们的家里人,都不见了踪迹。”

“可是,中尉啊,他们真犯什么事了啊……”何岱雅显得有些心急,“这拖家带口地不见了,这肯定有问题啊。”

“好了,这些事情你就不用管了,”鹿角利次郎抬了抬手,“今天叫你来,是有别的事情要问你。”

“问,尽管问。”

“你的弟弟,是不是回来过?”

“这……”何岱雅一下子愣住了。

“昨天抓住的一个反日份子的身上,搜出来了一张名单,上面的确出现了你弟弟的名字,”鹿角利次郎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册子,翻开递到何岱雅面前,“何陆比,这是你弟弟吧?”

“是,这是,”何岱雅急忙点了点头,“不过他是常年没回过家了,昨天突然回来,我也是没料到。”

“现在问题不是他回来没回来,而是我们基本可以断定,他和昨天抓住的反日份子,是同党,”鹿角利次郎一脸愤怒地收回了册子,恶狠狠地盯着何岱雅,“他昨天回来,都干了什么?”

“唉,他昨天是说了一件事来着……”何岱雅双手握着拐棍的头,低下头点了点头,“他说,希望我这家里能出钱资助抗日武装什么的……”

“你同意了?”

“我哪敢啊!”何岱雅急忙退了两步,“这事是万万干不得的,我当然是知道的。”

“那为什么不马上报告?”

“我想啊,”何岱雅用拐棍敲了敲地步,“当时我拒绝他,然后训斥了他一顿,之后我出门一会儿,留他一人在房间里,回来他就不见了啊。”

“那你没去找吗?”

“找不到啊!”

何岱雅尽可能表现出一副焦急的样子,让鹿角利次郎尽可能相信他是真的无计可施;而鹿角利次郎则尽可能表现出自己的愤怒,以此来给何岱雅施压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算了,问你也问不出来什么,”鹿角利次郎摇了摇头,“总之,我告诉你,虽然我现在还没找到你弟弟和那些反日份子有联系的证据,但是我几乎可以肯定你弟弟肯定策划参与了昨天的袭击,而且那些拖家带口不见的人多半也是他转移走的。任何时候,再见到他,必须立即报告。”

“唉,我知道了,知道了,”何岱雅低着头,然后稍微俯下了身子,“不过,太君啊……这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这,这么多人都被抓了去了……”

“嘿,何老爷唉,这事啊,我知道啊!”一个疯疯癫癫的沙哑声音从门外传来,“昨天啊,我还正好就看见这事了。”

鹿角利次郎猛地抬起头,何岱雅也急忙转过身。之间那门外,一个穿着破旧的棕色长衫,灰头土脸的人正佝偻着腰站立着。

“哎呀,这不是田华万先生吗,”何岱雅终于还是认了出来,“好好的教书先生,怎么成了这么个模样啊。”

“昨天晚上,正是逢田戏院的人去给日本人唱完戏,打司令部里出来,”田华万不理会旁人,也不在乎旁边两杆已经对着自己的枪,昂着头说着,“要说这英班主的班子,戏是真地道,就连日本人,也要听,哎哟!”

一旁的一个士兵,已经抬起枪托一把把田华万砸倒在了地上。另一个士兵也两步上来,用脚用力地踹田华万。

“就在这时候啊,一个小伙,嘿,哎哟,哎哟喂,就是那当家的旦角夜儿,曲夜儿,哎哟喂,”田华万在地上滚来滚去,还说个不停,“也不知道啊,她从哪儿掏出把手枪,啪地一下,就给了一个日本人一枪,哎哟,哎哟喂哦,别说,真巧,打中的就是这家伙他哥,那个叫鹿角良太郎的混蛋少佐。”

“我哥哥对戏曲有点兴趣,才特地送他们到司令部门口,没想到他们恩将仇报。”鹿角利次郎小声地用有些愤怒的语气用日语自言自语着。

田华万被踢的滚了好几圈,士兵还不收手,开始拿枪托砸他的后背。

“结果还没完啊,这其他演员就往那南边的跑,那夜儿啊就往北边的跑,哎呀,哦哟喂唉,”田华万趴在地上,昂着头继续说着,“这时候,北边又出来一人,拿着枪对着日本兵就是打啊,唉,唉,枪法凑合,还打倒了一两个来着。”

鹿角利次郎举起左手示意了一下,两个士兵才停了手,田华万还是趴在地上,不停发着抖。

“眼看着那夜儿啊,好像就那夜儿啊和那后来拿枪的那人,咳,朝北边就要跑掉了,其他演员朝南跑了也有一段路了,”田华万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结果好些个日本兵从外面就围过来了,夜儿跟她那些个同伴,一个也没逃得掉。”

何岱雅还是弯着腰琢磨着什么,拖着下巴若有所思。而边上的鹿角利次郎,已经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了门口。

“田先生,说够了吗?”

“哼,你们一个个,都得跟你那混蛋哥哥一样,不得好死!”田华万爬了起来,没有回答鹿角利次郎的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鹿角利次郎。

“但是,兄长他只是肩膀受了伤,并没有死,”鹿角利次郎拍了拍衣领,“倒是那个唱戏的跟后来出现那个反日份子,已经都被我们逮捕了,协助他们的人,我们也抓到了一个。”

“哼,抓人,咳,咳咳,”田华万摸了摸嘴角流出来的血,“抓吧,抓得干净吧你们……”

田华万又佝偻着腰,一瘸一拐地走掉了。鹿角利次郎没有继续说话,也没有让人去抓住他,只是冷笑着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

“这,中尉啊,这田先生是城里有名的教书先生,年纪也不大,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啊?”何岱雅小心翼翼地走到鹿角利次郎边上,试探性地问道。

“哈哈哈,田先生他,有气节啊,”鹿角利次郎转过身,“一直不愿意与我们合作不说,还利用自己那点威望,到处进行反日宣传。”

“哎呀,那真是不像话呀。”何岱雅杵了杵地板。

“可是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先生回心转意,愿意按我们的要求去教书,他大可以回去当他的教书先生,”鹿角利次郎摇了摇头,“只可惜,他是愿意受冻挨饿,也不肯合作啊。也罢,要是他改日真的受不了这苦回心转意,我们再既往不咎,岂不是更显得我们皇军的仁厚吗?”

“这真是太死板,太死板。”何岱雅附和着。

“你们中国人喜欢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鹿角利次郎转过身,朝何岱雅笑了笑,“要是有更多何老爷这样的人,这京州城,那不就安宁了吗?”

“对对对,”何岱雅点点头,挂着汗珠的脸上一脸的笑容,“改日我一定,从窖里选些上好的老酒,亲自送去问候你们,问候问候负伤的鹿角少佐。”

“哦,对了,何老爷,还有一个人,我们要特地和您打听打听。”鹿角利次郎突然直视着何岱雅,缓缓说着。

“唉,问,问。”

“有一个叫松果南的人,您熟悉吗?”

“我知道啊,”何岱雅点点头,“这人是附近村里一码头工人的孩子,因为小时候和我有那么一点交情,后来就在我家做事,我家好几个店铺的货,就是他在中间调度的嘛……不过……他今天也不见了。”

“当然不见了,因为他和他家里人现在都在我们那里……”鹿角利次郎微微一笑,露出了右侧的牙齿,“昨天袭击用的枪,不出意外,就是他和另外几个拖家带口消失的人趁着给皇军送粮食的时候带进司令部的。”

“什么!”何岱雅吓得退了两步,差点没站稳。

十千万客栈的大门口,高千歌正提着一壶酒,准备进大门。看见那杜边曜正和往常一样戴着一顶斗笠,快步地从对面跑过来。

“嘿,老杜啊,这么急干什么呢?”高千歌叫住了杜边曜。

“哟,你说,我这不忙着给我家小杜的买药吗。”杜边曜有些着急的说着。

“唉,你儿子那病,还没好啊。”

“没啊,这都花去不少钱了。”杜边曜无奈又有些焦急地摇了摇头。

“你这钱可是存着买船的啊,这花去不少又得存多久啊。”高千歌皱着眉头问道。

“也得花啊,”杜边曜叹了口气,“这不没办法的事吗。”

“是啊,是啊,这大冬天的,人是就怕生病。”

“唉,不对,你这客栈……”杜边曜这时注意到了边上的十千万客栈,“怎么这模样了啊?”

一旁的十千万客栈,里边的桌椅是东倒西歪,各处的陈设被扔得七零八落,几个穿着黑制服的警探在里面翻箱倒柜,就连二楼的客房也未能幸免。和隔壁的逢田戏院的境遇,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搭配。

“嗨,这不昨晚抓着一个什么反日份子吗,”高千歌摇了摇头,“一查,发现那反日份子这两天就住在我这客栈里,这不就查过来了吗,说是要找什么线索。”

“那可真是倒了霉了啊,这翻成这样子。”

“可不是吗,是倒了霉了啊,”高千歌跺了跺脚,“那反日份子又没写脸上,我哪知道住店的人反日不反日啊。”

“那你这提着酒又是干什么啊?”

“嗨,人搜完我家这客栈要是搜累了,搜完不得歇会儿啊,”高千歌提了提手里的酒,“我这不得事先备上吗。”

“嘿,等等,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一事挺不对劲的。”杜边曜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紧拉了拉高千歌的胳膊。

“怎么了啊?”

“昨晚上,日本人把松大哥抓走了。”杜边曜一脸焦急的神情。

“什么?抓走了?”高千歌也一脸的难以置信,“他犯什么了让日本人给抓走了?”

“这我哪知道啊,”杜边曜摊了摊手,“昨晚上松大哥从我家过,在我家那棚子边上藏起来了,让我别说出去。”

“那怎么被抓走的啊?”

“他前脚藏进去,后脚抓人的就来了啊,拿着枪问我看没看见人,”杜边曜一脸忧伤地晃了晃头,“我就怕了啊,万一说错啥不得完蛋吗,我就把他藏那地方说出去了。”

“结果就被抓走了?”高千歌还是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是啊,被按着脑袋抓走了啊,”杜边曜摇了摇头,“真是可怕,可怕。”

“这松大哥也算从小和咱们一起长大的人了,挺踏实一人啊,”高千歌皱着眉头想了想,“怎么就惹到日本人了呢?”

“唉,他那急性子,我就说早晚得和日本人杠上啊。”杜边曜晃了晃头。

“嗨,也是,啧。”高千歌闭上眼摇着头。。

“哎呀,除了这个,还有更离谱的事呢,”杜边曜把嘴轻轻凑高千歌耳朵边上,“我还听人说啊,何老爷的弟弟何陆比,回来了,但是好像和反日份子扯上了啥关系,唉。”

“这……这何老爷的弟弟,可是多少年没回来过了啊。”高千歌果然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

“嘿,这世道,离谱的事儿还少吗。”杜边曜摇了摇头。

“也是……也是……”高千歌虽然点着头,但是还是不敢相信刚才听见的话。

“行了行了,我这边忙就不耽搁了,”杜边曜拍了拍高千歌,迈腿准备走,“各自都小心些吧。”

“唉,对。”

杜边曜就这么快步走掉了,高千歌转身把酒放在门口,站在了门边上看着那些警探的在里面翻来翻去。有人拿起记账和记录货物的册子一页页翻着,有人把罐子一个个打开看,有人把床上的被絮一层层掀开看,场面好是壮观。高千歌是痛在心里,还得笑在脸上。

“二掌柜的!这是发生什么了啊!”

高千歌听见这声,急忙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走到了何岱雅跟前。

“哟,何老爷,您到了。”

“你这客栈,是怎么了啊?”何岱雅一脸愠色,看着客栈里面,向高千歌质问着。

“老爷,我这也是倒了霉了啊,”高千歌脸上的眉毛都快凑一起了,“听说昨天抓着一个反日份子,不巧正好在我这儿住过,这不吗,就上来搜来了。”

“唉……”何岱雅不满地猛杵了两下地面,“真是乱,乱。”

“听,听说老爷您的弟弟前阵子回来过?”高千歌小声地问着,“我真是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啊。”

“别提这茬!”何岱雅猛地转头盯着高千歌,“提到他,我就愁。”

“好好好,”高千歌用右手抽自己的嘴,“我不提,我不提。”

“你说那混小子,不仅扯上了什么反日份子……你说要是只是普通的反日份子还好,他还……”何岱雅用拐棍猛戳了地面好几下,“唉,真是的,乱。”

“老爷您别气,别气,”高千歌急忙上去劝,“他乱来,老爷您把自家把持好不就行了吗。”

“好了,”何岱雅挺直腰,俯视着高千歌,“不该你管的事,你就别多管了,下次我过来,别看见你这儿还是这么乱糟糟的,就成了。”

何岱雅说完,头也不回,领着他的人从街上走过去了。

后头的客栈里头,这时候也骚动了起来,一个警探拿着几张纸片一样的东西从后屋走了过来,招呼了两句,好几个警探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唉,几位忙过了吗,来歇会儿……”高千歌见状,感觉有什么不太妙,但是还是提起一旁的酒走了过去。

“什么?”离高千歌最近的一位警探转过身,瞪大眼睛看着他。

“哟,这是……”高千歌的脚步僵住了。

“少来这套!”一旁的警长一步上了,手一挥,把高千歌手里的酒壶打到了一边去。

嚓!酒壶摔倒一旁的桌子底下,摔得破碎,酒也洒得一地都是,弄得客栈里满是一股教人迷糊的酒味。

“这,这是怎么了啊?”高千歌一脸惊慌地看着警长。

“你看看,这是什么!”

警长把一张纸递到高千歌面前,信纸上沾满了水渍油污,但是上面还是能看出一些钢笔画出的图案,好像是一张什么地图。高千歌不知道这张信纸是什么,也不知道这画的是什么。

“这,这是什么啊?”

“昨天晚上,不只是唱戏的袭击了日本人,城外的两段铁路也被人炸了,我们早就怀疑,这两件事有联系了,”警长把那张信纸收了起来,“果不其然,这反日份子住过的地方,果真发现了这种东西,这地图上,正好是把昨天被炸的位置标记了出来,这必定是反日份子谋划的计划图。”

“那,那果然是搜到东西了啊,恭喜各位,恭喜各……”高千歌只得苦笑着点着头。

“还没完!”警长一挥手,用拿出一张信纸,“这儿可还有这种东西啊。”

高千歌凑近一看,这张信纸和刚才那张挺像,至少是用的同一种信纸,上面也一样沾满了水渍油污,与前一张不同的是,这张上面没有画图,而是写了一些文字,有些字已经没有辨认了,有些字则能看清。不过还没等高千歌仔细看,警长就把信纸又收了回去。

“唉,长官啊,这又是……又是什么啊?”高千歌是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看得出来吧,这和刚才那计划图,是同样的纸张。”

“看得出,看得出。”

“那就说明,这张纸和那张图是同样的来头。”

“这……有可能,有可能……”

“那我们可是在这上面看见了美渡二字……”警长把头凑近了一些,“这可不就是你们这儿掌柜的名字吗?”

“什么!”高千歌抬起头来,惊恐的看着警长。

“难怪我们在街上打听了那么多,都没人说又看见这几个昨天抓着的反日份子之前有过什么联系,”警长又重新挺直了背,“原来,你们这客栈就是他们的联络点啊。”

“不不不,长官,这,这里头肯定有什么问题,”高千歌想伸手去拉警长,结果被一下打开了,“这肯定是误会,是误会啊。”

“是不是误会还是审一审才知道吧,哼,”警长冷笑了一声,“刚才还只是把你们掌柜拉去问问话,看来现在,得把你们哥俩都抓起来好好审一审才行啊!”

“长官,我是无辜的啊,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啊,这,这说不定是反日份子栽赃,对吧,您看看……”

没得高千歌把话说完,三个警探就走上前架住了他,扭送着他走出了这家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客栈。

“真的冤枉,长官!冤枉啊!”

……

第二天一早,灰头土脸的高千歌走在浦女路上,扯了扯有些破了的外套,又擦了擦脸上留下的血迹,没精打采地走着。

边上的英梨子也是一样的模样,较之往常显得格外狼狈,走在他背后的几个演员,也是差不多的狼狈。

“英班主啊……他们到底还是放了你啊。”高千歌看见英梨子,眼泪都快出来了,赶忙一瘸一拐走了去,“他们到底还是没伤着你吧。”

“唉,他们说在我戏院里死活没搜出什么东西,审我们几个也没审出什么来,到头来还是把我们放了……”英梨子叹了口气,“只是那可怜的夜儿啊……就被判了死罪咯。”

“你说啊,我哥这怎么就放着顺民不当,要去给什么抗日武装送情报呢,这不找事吗?”高千歌摇了摇头,“结果啊,招来这么多麻烦。”

“嘿,听说城东边广场上要枪毙人了,看看去?”

“我知道啊,说是要枪毙四个土匪。”

“哎哟你说这天底下就没不乱过啊。”

“唉,是啊,嘿,看看去看看去。”

路边的人们一个个都在往东走去,没人在意高千歌他们这几个狼狈的往西边一步步慢慢走着的人。

“您说这事还能更离谱吗?”高千歌无奈地看着英梨子,“我哥平时看着挺随和挺风趣一人,居然干出这铤而走险的事;我那老朋友松大哥,敢带着几个人做出往司令部里藏枪的事儿,也不知道他那老婆带着一儿一女往后怎么办;那曲夜儿多好的旦角啊,为这事送了性命;还有那何老爷的弟弟,咱也是从小见着的呀,也和什么抗日武装扯上了关系,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您说说,这一件件的事,也太离谱了吧。”

“这事儿一出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英梨子摇了摇头,“我看啊,我这戏院,怕是没法照旧办下去了,少一演员不说,这风头不避一避不行啊。啥时候日本人想起来了责难下来,谁受得了啊。”

“我这啊……还得把这客栈给开下去啊,”高千歌扶了扶头上的帽子,“毕竟一家人还得过日子不是……就是以后可得千万小心了,别再出这种事了。”

一路下来,都能看见不少还在往东走的人。而高千歌他们,总算也是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各自的店面门口。

逢田戏院里面,桌椅被丢得到处都是,唱戏用的乐器也好行头也好,也都是被丢得一地都是,门口的一盏灯不知道怎么也被敲碎了,有的老册子被扔在地上散了架,有的头冠也被折成了两段,

而边上的十千万客栈,桌椅一样是东倒西歪,账本和清单在柜台边上被扔得到处都是,被摔碎的酒壶还留在桌子下面,客栈里的装饰也被毁了不少。二楼的各间客房,也是被翻得东倒西歪,被絮被扯得一地都是,桌子的抽屉一层层的全部被打开,一间房的窗户还被砸了。

高千歌站在十千万客栈门前,不知道说些什么,目光好像也已经呆滞了。一旁的英梨子和他戏班的演员们,也都只是像木头一样立在戏院门口,有的人已经哭出了声,有的人只是叹着气。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

啪!

啪!

啪!

啪!

响亮的枪声从东面传了过来,虽然隔着很远,但是却听得很清楚。

“哇——”英梨子一下扑在了戏院门口的柱子上,失声痛哭起来,“我对不起你们啊——夜儿啊,祖师爷啊,师傅啊——我对不起你们啊!对不起啊……”

后面的演员们一个个也终于忍不住了,抱在一起痛哭了起来。

高千歌没有哭,他感觉自己哭不出来,只是腿不由自主地普通一下跪了下来,跪在了客栈的门口,他把头身上垂下,放在客栈的门槛上,身体不停地抽搐着。

……

 

         第三幕

1949年1月,冬。

“反饥饿!反内战!”

“反饥饿!反内战!”

“打倒帝国主义走狗!”

“打倒帝国主义走狗!”

高千歌只是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没精打采地听着隔着不知道几条街的地方传来的学生的抗议声,而自己,就只是这么坐着,什么也不想。

高千歌这时注意到了背后有人的脚步声,也许是自己走神了,竟然没注意到有人下楼。

“哎哟,奥哈纳先生,又一早就出去啊。”高千歌看见从后面走来的那个留着大胡子的洋人,急忙走了过去。

“嗯,早,掌柜的,”奥哈纳回答得很平淡,“我是要出去了。”

“唉,知道,要早饭的吗?”

“不用了,”奥哈纳摆了摆手,“而且今天晌午前,我要来这儿退了我那房间。”

“哎哟,您忙啊,这是又要去别的城市了吗,”高千歌稍微弯了弯腰,“这么急着就要走了。”

“不是,”奥哈纳摇了摇头,“今天下午,我就要坐船回国,不再回来了。”

高千歌终于还是被惊了一下,急忙问道:“唉,这就回去,不再回来了?”

虽然两人并不是有多好的关系,但是毕竟是常来这里的老主顾,也是挺独特的一个人,听说他从此不再来了,高千歌的确是有些吃惊。

“是的,不再来这里,恐怕也不再来中国了。”奥哈纳说完,准备迈步离开。

“唉,不是,先生您不是挺喜欢这中国的这些啥风景啊啥建筑雕塑什么的吗,也在这儿赚了不少的钱,”高千歌又叫住了奥哈纳,“这怎么就不来了呢?”

“哈哈哈哈哈,掌柜的,你我都算是生意人,有的道理你也是明白的,”奥哈纳随意地笑了笑,“我来中国是因为这里可以找到财富,但是这里马上就要找不到财富了,我当然就要马上走了。”

“但是,您不还挺喜欢这儿的一些东西的吗,这您自己常说的啊。”

“哦,掌柜的,中国有我喜欢的东西,也有我不喜欢的东西,”奥哈纳笑着摇了摇头,“但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真的不适合我了。听听外面学生喊的话,看看最近打仗的新闻,我还待得下去吗?”

“先生您就这么走了……唉我说这也是住了这么久的老房客了……”高千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我这最近生意也不好……真就不回来了……”

“好了好了,掌柜的,不要再说了,”奥哈纳抬手示意高千歌停下,“上帝啊,要是你们中国人把说这些话的功夫都用在做实事上,说不定将来还能有点出息啊。”

“那,这……”

“好了,”奥哈纳右脚跨出了大门,“再见。”

“唉,唉……”

高千歌只能看着奥哈纳迈着大步走掉,说不出什么话来。

“高掌柜啊,今天又在这儿一人坐着啊。”

高千歌往右边望去,看见英梨子换回了以前穿的长衫,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

“哎哟,英班主啊,我都没看见您,”高千歌笑着站了起来,“您今天,怎么这时候才开张啊?”

“嗨,那么多年了,叫你别再叫我英班主了,你就是改不过来。”英梨子笑着走了过来。

“唉,那英班主这称呼我不是也叫了好多年了吗,你让我改口叫英掌柜的,我也改不过来啊。”高千歌笑了起来,英梨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啊,高掌柜,过阵子,你又可以叫我英班主了,”英梨子转过身,从门里搬出来一块牌子,“我这戏院啊,要再开张。”

“哟,您这……”高千歌看着那块自己多年未见已经有些变色的印着“逢田戏院”四个大字的招牌,有些吃惊,“您打算重新开这戏院了?”

“是啊,是啊,”英梨子把招牌放到一边,“当年不是因为日本人的缘故,我这戏院办不了了,改成开茶馆还请人来这唱评弹了吗。这日本人走了这么多年了,我寻思啊,我干这活,到底不地道啊,我说到底还是应该唱戏呀。”

“所以这戏院就要重开了?”

“我啊,想方设法找回了当初戏班子里的人,大伙也都挺乐意的,”说完英梨子敲了敲边上的招牌,“我今儿呢,先回来收拾收拾,把招牌洗干净,把那些以前锁仓库里的那些个披挂行头的全部整理出来。”

“哎哟,不过这现在的人可都洋气啊,兴听那流行音乐,看那电影,您这戏院……生意能好起来吗?”高千歌打量了打量那招牌,问道。

“好不好都得办啊,现在什么生意还好做啊,”英梨子笑着摇了摇头,“到底啊,还是自己,自己想唱戏,况且也不能让自家的技艺给失传了不是。”

“好啊,好啊,”高千歌鼓了鼓掌,“这戏院要是重开了,我一定来看。”

“那我给你买票打六折。”

两个人一起,仰着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过,高掌柜啊,今天又是一早坐这怪冷的门口,怎么了,令郎还没回来吗?”英梨子收住笑声,歪着头问道。

“嗨,可不是吗,”高千歌也收住了笑声,摇了摇头,“我可是拿出大半积蓄给我家祥谷去做生意了啊,不就去边上的城市吗,怎么大半个月都没消息呢。”

“唉,这外面乱,许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一阵子呢。”

“我也不怕您笑话啊,我这虽说也担心这积蓄没了,但是主要还是怕这人回不来啊。”高千歌一脸焦急的表情,用右手手背敲着左手手心。

“唉,担心也没用,那么大的孩子了,担心也没用,”英梨子摆了摆手,“还是别整天在门口坐着了,别凉着身子了。”

“哎,对,您说得是。”高千歌点了点头。

“那我这边就继续忙活了,”英梨子说着,随意地指了指房里面,“我这儿事还多。”

“好勒,您忙吧。”高千歌说完,挥挥手,准备进屋里去。

“嘿,你们!”高千歌刚转过身,听见背后有人叫。

“唉,什么事?”高千歌又转回去,看见一个穿着黑衣带着灰帽和墨镜的男人正走过来,高千歌认得这人,这人是个密探,常常在街上打听各色人等的消息。

“你们这两天,可在这城里见过这么一个人啊?”

密探拿出一张画像,递到两人面前,画师这人有些瘦削,留着平头,高千歌觉得看着眼熟,又想不起是什么人。

“这……没见过……这谁啊?”高千歌皱着眉头想了想。

“这人是个危险份子,你们可得留神了,”密探用手指了指两人,“此人与潜伏在京州城内的共党有密切联系,这次的学生暴动,可就有他在里面挑唆的。”

“哎哟,那可真是危险,我们要见着了肯定立马汇报。”高千歌一边点着头一边说着。

“就来给你们提个醒,都留神了。”

“知道,知道。”高千歌和英梨子一齐答应着。

密探转身走了,走到了边上其他店铺门口。

“这不是何老爷他弟弟吗?看着有点像啊。”英梨子小声对高千歌说道。

“我看着也是啊。”高千歌微微点了点头。

“唉,留神吧,我继续忙去了。”

“好。”

高千歌走进了十千万客栈,在柜台里面坐了下来,想找条毛毯披上,才想起那毛毯前两天已经被偷了去了。

高千歌只得无所事事地坐着。

“喂,高掌柜的在吗?”

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千歌立马就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哎呀,老高啊,你幸好还在啊!”

门外是高千歌几天没见的杜边曜,他没像往常一样戴着斗笠,身上的衣服也很是单薄,整个人看着也是没有一点精神。

“唉,老杜,你这是怎么了啊,快进来快进来。”高千歌招呼着杜边曜,让他进门。

杜边曜慢慢走近十千万客栈,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老杜啊,你怎么成了这模样了啊?”高千歌皱着眉头,有些担心地问。

“老,老高啊……”杜边曜摇着头说着,“你这里,可是还缺人手吗?”

“我这里?”高千歌没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我这里不缺啊,现在生意不好,我是整天都没事可做啊。”

“真的……不需要人手啊?”杜边曜瞪着眼睛,好像在渴求什么。

“真的,真的不需要人手了。”

“那,不要工钱,就管三顿饭的,要吗?”杜边曜继续问道。

“这个……”高千歌想了一会儿,“我这儿的事我自己干都差不多了,老杜你问这个干什么啊,要帮谁找活啊?”

“嗨!”杜边曜左手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你看,我这不没办法活了吗!”

“什么,你这……”高千歌指着杜边曜,一脸惊讶,“你不是俩月前从何老爷那儿买了船买了工具,自己一人干得不错吗?”

“船,什么船啊,”杜边曜眼里的泪水流了出来,“那船上星期,就被当兵的给‘征用’了去了。”

“征用?征用你那渔船?”

“对啊,说是战时需要,也不知道是需要干啥,”杜边曜摇了摇头,“我这就没法子了啊。”

“那,那他们不还的?”

“还,还什么啊还,我哪还找得到那几个人啊。”杜边曜说着,又猛锤了自己的大腿几下。

“嗨呀,那还讲不讲道理了!”高千歌也表现出气愤的样子。

“我没办法,只能认了啊,就又去找何老爷,希望能回去他那儿干活。”杜边曜垂下头说着。

“那他没要你?你这挺能干一人啊。”高千歌也跟着低下了头。

“何老爷说啊……他说这世道动荡,不急着用人,我好说歹说,也没用……”杜边曜沮丧地摇了摇头。

“是啊,是,这年头是动荡来着啊……看看着外头学生喊的。”高千歌说着,指了指外面。

“你说啊,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杜边曜用脏兮兮的手擦着脸上的泪水,“我这辈子没啥别的要求啊,就想着能有饭吃,能让家里人过上安稳日子……给我那儿子治病,花掉了大半积蓄,结果儿子病也没治好,死了……老婆想孩子,哭啊,哭啊,也死了……就我这么一个人,我只能闷着头干啊,好不容易有钱,买了几十年前就想买的船……结果这又……”杜边曜颤抖的手指着门外,抖得越来越厉害。

“是啊,这年头谁有好日子过啊,就拿我家说好了……”高千歌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家这大哥高志满,多能干的人啊,三十多年前因为几句话,被那蛮不讲理的大兵一枪,打死了……我那二哥高美渡,平日里也算是乐观风趣了,谁知道会去暗地里帮八路的忙,被日本人拖去枪毙,也死了……就我这一人,还在这儿苟延残喘,现在这生意越来越难做,但是钱倒是越来越不值钱了啊…前两天拿这钱还能买块肉,过两天连面粉都买不到半两,这是叫人等死啊!我那儿子高祥谷,前几天拿着家里积蓄去做生意,到现在,也没个音信……”

“这活着的人也都没啥好啊……”杜边曜猛拍了两下桌子,“这隔壁英班主,好好的戏院没法开,学着开茶馆,夹着尾巴做了几年的人,终于盼到胜利,日本人走了,可是日子却又是一点没好转,这大兵三天两头去那儿喝茶不给钱,还要受气挨骂……”

“当年啊,这城里还有不少熟人,现在一个个的也都……唉……”高千歌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松果南松大哥,一辈子是踏实肯干任劳任怨,混得也算有那么点模样,就是看不惯那些不讲理的事,好打抱不平,结果好了,去和日本人作对,最后跟我哥一起,让日本人给毙了……那田华万田先生,教书先生,有学问的人啊,之前多体面啊,也是招惹了日本人,最后竟然就那么给活活饿死了,他那些学生想去给他半个丧事,都不让……我以前觉得,人只要心安理得,再怎么也能活下来,后来才发现啊,我们这些人,这才只能叫做‘幸存’而已啊……”

“我现在啊,是感觉自己活着没指望了啊,养大的儿子,说没就没,苦苦攒下的钱,说没就没,哇啊——”杜边曜大声哭了出来,“自己这条命啊,指不定哪天也是说没就没了啊!”

“老杜啊,老杜!”高千歌跟着大哭着,右手拍了拍杜边曜的肩膀,“留下吧,留下吧,我这客栈真开不下去了,咱哥俩就一起等死啊!”

“唉,等死吧,等死吧!”

“嗨——呀——”

抱头痛哭的两人,突然听见了一声惨叫,而且还是从不远处传来的。

“这,这,这是谁啊……”杜边曜微微抬起头,问道。

“哎呀,这……好像是隔壁啊……”高千歌望向门外,说道。

“那,对啊,是英班主的声音啊……”

“走,看,看看去……”

两人缓缓站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一步一步走出客栈,转弯,望向一旁的店面里面。

“嗨呀——我可——怎么办啊——”

两人看见的,是正趴在地上哀嚎不止的英梨子,英梨子一边哀嚎着,一边用力拍着地板,眼泪哗哗地流像决堤的大坝,模样看上去甚是凄惨。

“哎呀,英班主,您这怎么了啊,刚才不还好好的吗?”高千歌赶忙走了过去,想把英梨子扶起来。

“英班主啊,怎么了啊?”杜边曜也走了过来。

“我啊……真是没法活下去了啊——”英梨子被高千歌扶着,还在哀嚎个不停。

“好好说话啊,怎么了啊这是。”高千歌一脸担心地看着英梨子。

“走,走,我带你们进去看看好了……走……”英梨子有气无力地抬起左手,指了指里屋,“看下,看下吧……”

“好,好,”不知所措的高千歌只好慢慢扶起英梨子,一点一点地往里屋走着。杜边曜也跟着走了上来,扶着英梨子走着。一路上,英梨子还在哭啼个不停,三人走得也十分缓慢。

“看,看吧……”英梨子指着前面的仓库,“唉,怎么办啊……”

“行,咱们进去,进去。”高千歌扶着英梨子,慢慢跨步走进仓库。

高千歌借着不怎么明亮的灯光看了看,不算宽敞的仓库里的景象显得有些狼狈,许多唱戏用的披挂行头被丢在地上,扔得到处都是,高千歌和杜边曜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东西不少是被折断的,还有不少上面有些大大小小的破洞。

“呀,英班主啊,这……这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高千歌急忙问道。

“嗨呀,我愚蠢啊,我……我愚蠢啊!”英梨子猛跺了两下脚,“我单想着把这些东西封好放起来,以后用得着时拿出来便是,但是我没想到啊,这些东西会被虫子老鼠啃成这个样子啊!”

“哎哟,虫子老鼠啊……”高千歌心疼地摇了摇头,“但是您这几个大箱子封得这么好,怎么能进去的这么多虫子老鼠啊?”

“贼啊!贼啊!”英梨子又跺了跺脚,“不仅这些被整成这样子了啊,还有不少已经被偷了走了啊!差不多一半的东西,都已经让贼偷了去了啊!”

“什么啊,这地方贼进来过?”杜边曜问道。

“什么地方贼没进过啊!”英梨子猛地甩了甩头,“这贼啊,拿完东西就跑,箱子也没合好,结果,结果虫子老鼠进去了,这就成了这样子了啊,可恨,可恨啊!”

英梨子挥手猛锤着自己的胸口,杜边曜用力拉也拉不住。

“好了好了,英班主啊……这也没办法了啊……”高千歌焦急地说着,“干脆,干脆还是继续开这茶馆吧,能开一天,是一天啊不是。”

“我愚蠢,愚蠢啊!”英梨子还在锤着自己的胸口,“我明明待这些东西像宝贝一样,哪知道没能常来查看查看啊,现在才发现,晚了,晚了啊!”

“班主,班主啊,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茶馆不还能开吗?”高千歌拉了拉英梨子的手臂,“这事也是没办法啊,您说是吧。”

“可是我!”英梨子猛跺了三下脚,“我这荒废技艺,已经是对不起祖师爷了啊,现在我把这些东西也都糟蹋了,我这是死,都死不安心,还拿什么活,拿什么活啊!”

英梨子往前一蹭,高千歌和杜边曜都没拉住,那英梨子一头撞在最大的一个箱子的一角上面,发出咚地一声响。

“英班主!”高千歌和杜边曜一起叫了出来。

英梨子一下倒在了地上,高千歌和英梨子急忙蹲下去扶,才看见他额头的血大把大把喷了出来,已经在地上流下了一小片。

“嗨,他怎么就这样了啊!”高千歌痛苦地喊着。

“快啊,这得找医生啊。”

两人抬着英梨子,快步走到了大门口。

“你留下吧,把这两家店看好了,我把英班主送去找医生去,”杜边曜把英梨子背在背上,对着高千歌说,“要是有啥事啊,我立马告诉你。”

“好,好,”高千歌焦急地点着头,“快点,快点唉。”

杜边曜背着还在流血的英梨子跑开了,又只剩下高千歌一个人,在街上吹着寒冷的风。

“这日子啊……”高千歌心痛地走回了十千万客栈,“真是什么人都没法活了……”

“喂,高掌柜啊!”

脚刚踏进客栈里面,高千歌又听见背后有人在叫自己。

“唉,这不是何老爷吗?”高千歌转身看见站在街上的何岱雅,急忙走了过去,“您今天怎么自己一个人就出来了啊?”

“哼,你这个……”何岱雅还是穿着漂亮厚实的红色长袍,手里拄着一根拐棍,“大早上的,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啊?”

“嗨,这个……”高千歌挠了挠脑袋,“自家有些事,没啥,没啥。”

“算了,”何岱雅摆了摆手,“我今天就来跟你说一件事,就说一次,可别忘记了。”

“您讲我肯定记着。”

“那你可记住了。”

“您说。”

“听说我那个弟弟,又回来了,”何岱雅把嘴轻轻凑到高千歌耳边,“这边正逮他。”

“唉,是吗,”高千歌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模样,“他多少年没消息了啊,这是又犯什么事了?”

“你别跟我装糊涂,”何岱雅用拐棍的柄戳了戳高千歌的胸口,“他在外面干什么事,你会不清楚吗?”

“那,那个……您是希望我清楚,还是希望我不清楚啊?”高千歌一脸为难的表情。

“行了,我管你到底清不清楚,”何岱雅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你就记住一件事。”

“是,是。”高千歌点了点头。

“不管什么人,问起他,你就说不知道这人在哪儿。”何岱雅盯着高千歌,说道。

“肯定的啊。”

“就算你真看见了他,也别说出去。”

“您都见不着他那我肯定就更见不着了啊。”高千歌皱着眉头说着。

“好了,就这么个事情了,”何岱雅把身子收了回来,“记住了。”

“唉,放心吧。”高千歌弯着腰又点了点头。

“哼。”何岱雅转过身,准备走掉。

这时候,高千歌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急忙又上前两步。

“唉,何老爷,我还有个事。”

“什么?”何岱雅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就是那个……”高千歌停顿了一会儿,“那个老杜,那个杜边曜的事情。”

“杜边曜?”何岱雅仰起头想了几秒,“哦,那人啊,怎么了?”

“那个……他的船前阵子被当兵的收了去了。”高千歌有些紧张地说道。

“哦,”何岱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他现在不没事可干了吗……”高千歌一脸为难的表情,“看看您那儿能不能给他安排点啥啊。”

“哈哈哈,”何岱雅轻松地笑了两声,“我这儿不要他,当然是我这儿真不需要用人的了,我前阵子,还辞退了几个帮工来着。”

“哎哟,还有这事啊,这当下可是真不安稳啊。”高千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这么应付着。

“好了,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够了,”何岱雅露出了些许不快的神色,“说不定哪一天,你这客栈我也要收了去。”

说完,何岱雅一甩手,拄着拐棍一个人走了。

“唉……”

高千歌一声叹息,又缓缓走回了十千万客栈里面,独自坐了下来。

外面的街道上没有了整齐的口号声,取而代之的是吵闹的声音,像是一大群人正在争执着什么。高千歌知道,这是学生们又和军警争起来了。

他又回想起了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朋友,以及自己认得的那些街坊和乡亲。独守着这个终于要一个房客都没有的客栈的他,低下头重重地叹息了两声。

“唉,这里……还有房间没有啊?”

门外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男声,高千歌听见,立马站起身来,一边走着一边答应着:“有,有,房间还有的。”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留着一大把胡须的男子,戴着一顶有些脏的黑色帽子,穿着白色的外套和黑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巴的黑色皮鞋。看上去有几分邋遢。

“唉,等下,你看着,有些眼熟啊……”高千歌的脚步停住了,站着仔细打量着这个人,“您是……您是那个……”

“怎么,您,认得我?”

“是那个……金岛…哦不是,约翰·金,”高千歌右手指着那人,“约翰·金,对不对。”

“嗨,什么约翰·金不约翰·金的啊,”金岛善摇着头走进来坐了下来,“我现在啊,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唉,金先生啊,您怎么是一无所有的人啊?”高千歌也顺势在金岛善边上坐了下来,“您以前家里就有些家产,后来兴办工厂更是有所成绩,怎么会是一无所有呢?”

“正是因为我办了工厂,才会一无所有啊!”金岛善说着,猛拍了两下桌面。

“哟,金先生,您那工厂怎么了?”高千歌问道。

“我那工厂啊……唉……”金岛善叹了口气,“最初啊,游说了好些个人,总算是把这工厂办了起来,但是后来有的人信不过咱们,说是什么不入股了……反正啊这厂的资金是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好一阵子之后,才差不多稳定了下来。”

“那后来,您那工厂不是办得挺好的吗,办得也越来越大了,挣了不少钱,”高千歌说着,指了指背后角落里的一堆杂物,“您家工厂造的那电灯,我这客栈都用过的。”

“但是后来啊,后来,日本人不打过来了吗?”金岛善摇了摇头,“这厂得迁啊,我带着人,是从北迁到南,又从东迁到西啊。一路上是数不清丢了多少东西,遭了几次抢劫,挨了几次轰炸啊。是走到了四川,才把厂重新安顿下来。”

“那,那四川那时候不大后方吗?您那厂办得怎么样啊?”高千歌继续问道。

“那大后方,也不安宁啊,”金岛善端起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时不时的就是轰炸啊……这把工厂重新经营起来,又花了好一阵子时间,不过终于啊,还是重新招人又开工了。”

“那您那厂就又设在四川了?”

“那工厂在四川干了几年,忙活啊,”金岛善用手指戳了戳桌面,然后又喝了口水,“不仅要天天赶工,还要捐钱支援抗战,我这本来也不图赚钱,只求为国尽力。就这么一直干,是好不容易才撑到抗战胜利啊。”

“这日本人走了也几年了啊,按说又能照常的办那工厂了啊,”高千歌把手肘放在桌面上,问道,“怎么您还说您这一无所有了呢?”

“日本人是走了啊,厂也迁了新地址啊,照说也是该按照过去那样办下去的,唉……”金岛善扶着额头摇了摇头,“可是咱能干,肯吃苦,咱也比不过那美国人啊。美国的商品铺天盖地的进来,让我们造的东西,根本就在市场上站不住脚啊。”

“您说得可太对了,”高千歌左手拍了拍金岛善的衣袖,右手摆了摆手“看看这大街上,什么东西不得按美国那套搞一搞,弄得说是什么‘洋气’,老玩意儿都不吃香了。”

“你说咱造的东西不如洋货,没办法的事,但是这国家自个儿,也不争气啊,”金岛善摇着头,拍着自己的大腿,“说是币制改革,这到底是把谁革了啊?工厂用的原料是价格飞涨一天一个价,但是造的东西呢?”金岛善皱着眉头摊了摊手,“造的东西又是卖不出去,这工厂可怎么办得下去啊?”

“所以您这一无所有,就是这么给来的?”

“我这工厂是连连亏损,最后只好倒闭,”金岛善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咬紧牙说着“但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倒是愣凭着这什么改革赚得是盆丰钵满日子过得,是照样的滋润啊。”

“可不是吗,我这客栈,你看看,”高千歌无奈地指了指客栈的二楼,“现在是一个住客都没有啊,我这还不如您有兴办事业的本事有救国图强的志向啊。我这一辈子就守着这么个老客栈,除此之外可是一事无成,本来想着少惹事,把这辈子糊弄过去算了,结果,怕是连这份老业都守不住,都守不住啊!”

“我年轻时觉得啊,只要咱们国家的产业发达了,咱们就能不再受人欺负,就能挺直腰板,我是放下家里妻儿老小去干事业啊。结果呢?结果我忘了这人与人那是不一样的啊,这有势力的人,就是靠让没势力的人活不了,自己才能活得了啊,”金岛善用力拍了拍两下桌面,表情非常痛苦,“当初,洋人不让我们中国人活,后来,日本人不让我们中国人活,到现在,这些个有权有势的人又何尝不是不让咱们这些普通人活啊!”

“金先生您别说了,这些话说出来的怕惹麻烦,”高千歌也和金岛善一起擦着眼泪,吞吞吐吐地说着,“咱们就这么活吧,总比死了好吧。”

“我现在是一无所有只能回老家去了,路过这里,没想到还能遇见您这么个老朋友啊。”金岛善双手扶在高千歌肩膀上,痛哭流涕。

“住下吧,金先生啊,住下吧,房钱看着给就是了,”高千歌抱住金岛善,哀嚎着,痛哭着,“有啥话啊,就和我唠唠,想着该动身了,再走吧。”

“好,好啊。”

两个人痛哭着,仿佛多年积累的苦水,无论如何也流不完。

“好了好了好了,停一下停一下。”

听见有人喊话,高千歌和金岛善才慢慢抬起头来。

站在门口的,是刚才来问过话的那个密探。

“这,又有什么……”

“我就说,这客栈里当年可是出过共党份子,”密探打断高千歌的话,大摇大摆走到两人面前,“果不其然,这里就是有问题。”

“不,不是,有,有什么问题啊?”高千歌抬起头,无助地看着密探。

“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可是全都听见了,”密探掏出两幅手铐,拍在桌上,“这最近闹得这么厉害,我得拿点人交差不是?”

“可是,可是,咱们不是共党份子啊?”高千歌声音发着抖说着。

“你是,还是不是,这重要吗?”密探一把抓住高千歌的手,铐了起来,“反正你俩有问题,至于你俩是什么,那还不是说是什么就得是什么?”

“冤枉啊先生,我在这儿这么多年了,真的冤枉啊。”高千歌拉住密探的手臂哀求着。

“冤枉,谁不说自己冤枉?”密探拿着另一个手铐晃了晃,说道,“进了局子,你就不冤枉了。”

寒冬的天空显得阴沉沉的,高千歌和金岛善被铐着带出了十千万客栈。高千歌回头望了一眼,望了一眼自己经营了几十年的老客栈。自己本来觉得,这家客栈比起当年没啥大变化,单是有些东西老了些,可现在看来才知道,这客栈到底是过于破旧了。刚才痛哭流涕的他,现在已经哭不出来了,只能仰着头,僵硬地行走着。

……

 

         尾声

外公告诉我,这就是浦女路上发生过的故事。我终于还是不知道,这些故事有多少是他亲身经历的,有多少是他道听途说的,又有多少是他因为岁月模糊了记忆而联想出来的。我只知道,外公告诉我,这就是浦女路上发生过的故事。

这些故事到底是有些令人难以想象,今天的浦女路,已经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的一部分,林立的高楼和各色的店铺早已取代了老客栈和老戏院。即便我不知道,十千万客栈曾经的地址现在是商场还是饭店,是电影院还是网吧。

外公告诉我,那位台湾老兵他是认得的,小时候两人见过,自己的父亲和他的二伯还是一起被枪毙掉的。外公纠结要不要去见见那位老人,而让他感到纠结的原因,他则没有告诉我。

我终于是不能完全理解外公的想法,不能完全想象出浦女路上发生过的那些事,只能把这些事化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消散在冬日的火锅冒出的浓烟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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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一开始就说了这是篇报社文。

构思到一半发觉这个结构和《茶馆》有些类似,写时受了一些影响,第一幕的剧情也受到《戏台》比较大的影响。如果阅读时觉得有股话剧味,属于正常反应。剧情有一些bug,发现了一些但是不方便改就没动,应该还有很多bug没有被我发现。

到底还是暴露了自己丧心病狂的本性,我居然毫无负罪感。

本来有一大堆话打算说,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之后有空可能会写一个创作思路出来(写好了,折跃坐标:创作思路)。

最后,还是祝大家春节快乐。(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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